文/柴新利
父亲走了，在他七十七岁这年的小雪节气之日。从此，母亲一个人生活。父亲在的时候，他虽然帮不上母亲什么忙，甚至有时还埋怨母亲做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，但那时我并没有觉得母亲孤单，即使十天半月不去看望，心里也还踏实。总之，两个老人相互陪伴，做儿女的即使不在身边，心里依然有种无忧的依靠感。但从父亲走的那天开始，我突然从母亲表情上读出深深的落寞。一个与她生儿育女且陪伴了一生的人，说走就走了，母亲怎能放得下？！毫无疑问，父亲这个人，与儿女一样，在母亲生命中同等重要！
从此，我每天都去陪母亲聊一聊，即使有时有急欲办理的事情时间实在有限，但能站在这个父母共同生活的小院里看上几眼，心里才觉得完成了一桩必须完成的任务。在父母共同生活的院落里，每一个角落，每一件器物都储存着往日的生活场景和记忆，端详着每一处，仿佛父亲并没有离去，仍然还生活在这里，只不过是去了村口或地里，一会就会返回家里来。这时侯，就感觉是我和母亲在等父亲归来，瞬间又不觉得母亲孤单了。但凝视着苍老、孤身一人的母亲，感觉又重返现实，我才确信：父亲，这个曾经让我既怕又爱的人，的确走了，没有了父亲的陪伴，母亲的孤单，就成了儿子的头等心事。
父亲在的时候，不觉得人生短暂，总感到自己还是跟个孩子似的。在与父亲最后告别之时，我陡然间发现自己不再年轻，五十而知天命，自己终将也会老去，与父亲一样回归土地。生死离别，是造物主最合理的安排，谁也无法逃脱！长相守，不过是情感中的一厢情愿，与父亲长别，是此生中注定的事情。
回想起父亲生前，当年这么一个性格硬朗的汉子，从没有向谁低过头，也从没有向谁讨过一点便宜，做人不喜欢拐弯抹角，直来直去，像一棵伟岸的树，让我这当儿子的常常在心里抬头仰望。
父亲生性耿直，重情重义。在我的记忆中，他这辈子不但话语极少，也极少落泪，无论生活如何艰难，即使伤心欲绝，也从没有见过他疼哭流涕。能让父亲落泪的事件极少，很多别人承受不了的事情，在父亲眼里却稀松平常。
父亲落泪，我只知道有四次，有两次我没在场，但我能体会到他的泪如泉涌，却压抑着哽咽的声音，是那种满脸老泪纵横，无声的哭。一次是二十五年前，我大姨妈家大表哥突遭车祸身亡，父亲扶着大表哥的棺材泪如雨下。大表哥早年曾跟父亲学过木匠，父亲这个当小姨夫的因此又成了表哥的木匠师傅。师徒俩外出干活时，父亲待表哥也如待我们兄妹一样严厉，表哥起初接受不了，对父亲有些不解和看法。但表哥成家立业后，对父亲敬重有加，父亲也对表哥偏爱有加，两个直性子的人，有着许多共同话题。表哥突遭不幸，寡言少语的父亲一时无法接受，闷不吭声任泪水直流！
父亲第二次流泪，也是妹妹第一次见父亲流泪。我们兄妹仨，自小就怕父亲，更怕当着父亲的面流泪。妹妹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，出嫁之后便常遭家暴，实在忍无可忍，报定离婚的念头，向父亲征询意见。家庭大事，我们向来先征询父亲的意见再最终拍板。父亲起初极不情愿看到妹妹自己拆散刚建立不久的新家庭，妹妹不知从那里得来的勇气，流着泪向父亲摊牌：“大大，您如果不同意，今后可能就永远见不到这个闺女了！”父亲一听顿时老泪纵横，见妹妹去意己决，父女俩哭成一团，遂不再阻拦。妹妹再婚后家庭和美，父亲才如释重负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。
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，已经骨瘦如柴卧床不起。我三姑家表哥、表姐、表妹等兄妹五个来看望父亲。临别时，大表哥俯下身子在床前握着父亲的手说：“大舅，您好好养病，我们再来看您！”大表哥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个外甥。自知时日无多的父亲听闻此语，眼神直直地看着表哥点点头，浑浊的泪水涌出干瘦的眼眶，轻声道：“再一一说一一吧！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泪水涌出双目。我强忍着，不敢让父亲因看到我流泪而难过，心里酸酸的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父亲最后一次流泪，是在他临终前不久。哥哥心软，一直不忍心向父亲说明对后事的安排。我鼓起勇气与父亲作最后的交谈：“大大，您对我们兄妹仨，还有什么要求吗？”“没有，我对你们都很满意！”父亲微笑着说。父亲声音很轻，轻得只有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巴，才能听清。最后，我问父亲：“如果去公墓，您愿意吗？以后，我们也会去公墓的，到时侯我们还是在一起陪伴您好吗？”父亲努力点点头，回答很干脆，说：“好！那里风水很好！”此刻，父亲的眼角滚出几颗闪亮的泪珠。我心里一阵滚烫，仿佛父亲的泪珠滚落在沸腾的油锅里，迸溅出令人难以承受的灼热。我知道，父亲这最后的泪水，不是悲伤，没有遗憾的成份；一个心性坦荡无惧病魔并与之打了个平手的人，对人生最后的归宿应该是了然如心的。这泪珠，应是父亲对亲情爱意的回馈。惟有如此，我心始安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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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新利，笔名柴禾，年出生，沂南县人。中共*员，山东散文学会会员，文字散见于《中国书画报》《新晨报》《临沂日报》《鲁南商报》《当代散文》，以及大众网、联合网、琅琊新闻网、《齐鲁晚报.齐鲁壹点》等报刊与网络平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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